他有没有爱过。一生何其漫长，三千青丝纷扰瀑悬如清辉倾泻，是浮云遮不住的枉念。一世何其短浅，缘尽红尘弥袅烟腾如莲藕繁结，是铅华斩不断的缠绵。
那年，春寒三月，满天飘洒的竹叶恰似玫雪絮絮，烂漫地摇曳在十里竹林。他看着她，像是失了一缕轻魂的躯壳，空灵的躺在翠绿的潭畔。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相遇。
初时，他自是知道，她是一只妖，而且是一只惹尽戮杀气焰的戾妖。但因，上天有好生之德，纵使是身负罪恶滔天的孽行也是应有予被苦渡为岸的机缘。而他，身系佛座下的弟子，更是有责去禅净她妖身的煞气，渡她一段修为。
十里绿旖，万里云天。琴弦的音律在竹林漫漫作响，袅袅语音幻化缕缕白光荡羽在幽清的竹林。遥遥藐观，青湖随着波动在紧崩琴弦的音律中晕出道道渊圈，震碎了倒影在波面的晴空。
乍然，幽瑟琴音速速湍急成激流，林间竹叶簌簌抖动旋落，竹巅群鸟飞绝，阵阵扑哧声打破了安然的清净。
睁开眼，淡淡地扫过那抹隐匿在音律里的妖娆，柔媚的挑拨并着尖细的戮气。眼看青湖的渊圈就要腾起崩炸开来的即刻，他轻轻拂动衣袖，一切瞬即平静如初。
何时，她已临身在他身边，撅着嘴不瞒的看着他。他也不怪，相处已有了几段时日。在心里，他甚有着微微的惊讶，她身本戾妖却心有着孩童的淘气。
她故意将倩身凑得他很近很近，轻轻唤他，和尚。耳边吹来的是她温热的唇息，还夹带着淡淡的芙蕖香。
捏在手里的佛珠停了拨动，他低眉淡道，静亦动。
隔了许久。她俏皮地眨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才安静的坐了下来。
却是，过了半晌，他兀自起身直径向着禅房走去。有他在身边是不一样的，她发觉了他的离开，视线直直地落到逐渐消失在林间的身影。
夕沉，独留下她一人站在潭畔。
放眼望去，远方薄薄雾气缭绕着连绵的山峦，皑皑白瀑在高远的山顶急速迸溅下来，大珠小珠落在河潭，延缓山涧蜿蜒流淌，直至消匿在竹林深处，正流向寻不去的远方。
他垂下了视线，定在了河潭边的绿衫女子身上。只见，她惊觉的仰起了头，看向了自己。瀑腰凸壁处，潭气氤氲在他周身，她依稀看清了那身影。
于是，向着他大声喊去，和尚，我要走了。
见他恍若未闻，心里颓然滋生空落落的失望。和尚，我要走了。她再次放大了声量。
他听见了，她说她要走了。
但须臾，又见她刁蛮的吼来，臭和尚，告诉你，我偏不走，不走不走不走。
果真还只是个孩子，他笑着看她负气而去。
棉帘垂掩，她斜躺在丝竹编织桌几前，徐徐熏烟缓缓直升飘动，韵白光线席满一地光澈。
进屋来，他手里端了一盘素斋，搁在了桌几上。
斋也是一种修为，他轻声道。
她坐了下来，却一脸生气的看着盘里的素斋，我才不要吃这东西呢，我要吃肉，吃肉。
他并不答话，只是慢条斯理的把碗筷放在她桌前，见她坚持地坐在那不予一动，他又替她将菜拈了一些放进她碗里。
而她，只呆呆的看着自己。她看着他很久以后，直到菜凉，才乖乖应了下来。
这样就好，步步挫了妖戾，他释然。
斜阳皎月交相辉映，寒潭影落。她坐在屋顶，他在院落打扫。
她笑着看着他，从何时以来，她就习惯了每夜坐在屋顶观望落日浮生月色，继看他一行。
明日，你可归去。他的声音不温不凉，她心已生善意，大可归去。
她不在意的闭了闭眼，反正她的归去就是要跟着他的，她拂袖离开。
清珠投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佛号放入乱心，乱心不得不佛。你心如琉璃何故被尘埃招惹，何苦痴于一念。我救你渡化你诸是行善，如今你心虽未泯煞气，但也沾上一些佛缘，若肯回去潜心修炼，终有一天会结得善果。
元迦殿内，他闭眼虔应，如是自知。
元迦殿外，清露结霜。她的清眸浮着些许泼闹之色，脖颈肌肤在鲜白的光线下越些洁净。她手聚印结欲动术法却被殿门外的两尊罗汉瑞图所暗揽了下来。几番下来亦是徒劳。她是妖，自然是斗不过的。
此时，她见他已换上了鎏金镶嵌的袈裟，脸上敛尽了往常对她的纵容。但她还是赖皮的开口，我要跟着你。
道妖本殊途，不可。他只是看过她一眼，便转身进了殿内。
雪片竹叶瓣絮絮扬撒下来，她摊起手掌，想起在竹林漫天如雪的竹叶来。
祭坛阶石上堆积了层层木块，戎兵手持的火把在百姓的誓杀声里炎炎燃烧。
她残笑着，隔着重重人海，她依旧能找到他在何处。和尚，来生，可要等着我啊。她想，她现在是妖，然后会是人，然后可以修道，再成佛。这是唯一一条与他携行的路径。妖途本就一道孽缘，无论世事纠葛，修身成人必先历经剜肉，剔骨，涸血，之苦。但凡不慎，皆有焚烬灭生之险。尽管艰险，她也要一试。
他远远站在皇城高处，看着她那青衫撕裂处血迹斑斑，头发凌乱的遮掩了她的容颜，她双手被缚在十字木桩上，全无昔日颇闹嬉气，拨动佛珠，在她余生誓她一言，好。
他想她可知，她的痴傻可只谎言。修身成人之道不过虚浮掩耳误言，那可为的是除妖患之法。他看见官宦惺惺作态扬威，他看见百姓挥手愤恨，他更看见她即刻挫骨扬灰也无刻后悔。直到烈火吞噬她的身体。
归至元迦，佛曰，生不若道，死亦不道，你功德已过，可愿起行。
她因弟子而灭，弟子不可成佛。
何苦一程，枉受轮回。
他跪膝于垫，拂撒袈裟，缘既已结，弟子不悔。
十里竹林，风瑟萧条。昏暗的天地间突然泛着温柔的白色光芒，寥寥琴音若有似无，闻者霎时心感宁静祥和，迷人心醉，却在此刻又乍然琴音停息。
他敛收轻指，闭眼宁息，他这是弹不出她的琴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