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流放
关于一九九六年的一切,在我的脑海中只留下几个零碎的不可名状的片段。记得那年冬天九岁的我正在昏黄的路灯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母亲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我身边。她一手抚摸我的脑门,一手推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那一刻,
关于一九九六年的一切,在我的脑海中只留下几个零碎的不可名状的片段。记得那年冬天九岁的我正在昏黄的路灯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母亲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我身边。她一手抚摸我的脑门,一手推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那一刻,我和母亲的影子毫无规则的重叠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沉重灰暗。我一次次地侧过脸去看着移动的影子。在杂色迷离的城市和雾霭沉沉的寒夜,我突然发现那是流放者的影子,它是一次不安的暗示横亘在这一年的来来往往。有一段时间,我的草稿纸上布满了一九九六这个年份。它所散发出的神秘零乱的色彩引导我向这一年的更深处探询。然而,当我端坐在一九九六年的末端,以一个后来者的姿态回望以往的零零总总时,我发现由一九九六年牵引出来的一九七三年才是我要了解的实质。从那里我依然可以窥见骆氏家族流放者的身影。
我无法理解一九七三年的母亲是如何与她的弟弟——黑子度过那些充满着饥寒交迫的岁月。因为那时我尚未出世,只能从后来母亲的只言片语以及阳寨叔伯们残存的叙述中去拼接那份断续的记忆。
我首先需要描述的是那双手。十八岁的女孩应该有一双水嫩修长的手,而且与手有关的动作是和十八岁年龄相匹配的。然而这双手掌却布满了岁月的老茧,手指根根突出,上面结满了对食物和温暖渴求的掌纹。请原谅我叙述的疏忽,这双手的主人是属于我的母亲——当时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在漫长的一九七三年,恶病缠身的外婆卧床不起,昏暗的房间经常能让人听见她令人战栗的呻吟。在那个饥冷灰色的年代,母亲稚嫩的双手支撑了整个家。饥饿的外婆每天吞食大量的米饭。一九七三年,仿佛所有的人对食物的需求达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已经病入膏肓的外婆整日躺在糜湿刺鼻的床上,大声咒骂我那瘦小的母亲,然后像饿极的狼一样吞下那仅有的一点食物。需要补充的是,还有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黑子,对食物需求也达到令人恐怖的程度。穿过一九七三年,探询我的家族史,我无法诠释他们对食物的疯狂追逐缘于何因,也许我唯一可以做作出解释的是,他们是一群嗜食的人。
一九七三年饥燥的夏天,外婆好象预感自己时日不多,她对食物的疯狂达到了极致。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母亲把从富人家里讨来的食物端给外婆时,只见她羸弱的身体跃床而起,狼吞虎咽起来,双眼放出幽蓝色的火焰。我曾对外婆最后一次午餐时双眼的幽蓝色火焰迷惑不解:人的双眼怎么能放出火焰。我很想再次遁入那年的深处,更近距离的窥探那双火焰,但外婆离奇的死亡让我对火焰的解构趋于惘然。在吃完那顿讨来的午餐后外婆意外地没有咒骂母亲。她就那样躺在晦暗的小屋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醒来。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和母亲谈起那双幽蓝色火焰时,她的脸上飞过一群记忆的乌鸦。许久,她说,那幽蓝色的火焰缘于饥饿的感觉,骆远你从来没有体验过饥饿的感觉。
在我的家族史中黑子绝对作为一个痴颠愚钝者而存在,近而在那个特定的年份被无限放大。作为最后被流放到阳寨的一户,外公在黑子出世后第二天便倒在田地里再也没有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黑子却越来越显出一副痴傻的表情,永远只会说两个字——我饿,然后就用呆板的眼睛寻找能吃的东西。也许黑子对食物的疯狂需求预示了外婆在食物面前的猝死以及他自己以后的命运。每当我那瘦小的母亲下田劳作时,黑子总是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傻看,瞳孔空洞乏力,嘴角泛满口水。我曾设想如果黑子不是一个痴呆者,那我的母亲就不会劳顿不堪,以致于在一九七三年她十八岁的时侯而过早地苍老。
一九七三年的寒冷冬天,我那十八岁的母亲开始了她自从搬进阳寨的第二次流放。可能你们已经注意到我一直固执地使用“流放”一词,而不愿意用“下放”或“逃亡”。因为在探询了骆氏的家史以及阳寨的破旧遗址以后,我觉得只有“流放”一词才能概括骆氏家族的这段历史的特质。
孑然一身的母亲就这样行走在一九七三年的凄风苦雨中,因为黑子的突然死亡把她推向流放的行程中。这一次母亲不是随众多知青一样上山下乡,她只有自己漫无目的地行走,正如一个被遗弃的流放者,母亲站在空旷的黄色道路上茫然四顾。她的眼睛里渐渐浮满虚无的暗火,瞳孔慢慢散淡,饥饿的感觉再次袭向母亲。你们想象不到一个人连续五天滴水未进的感觉。我的母亲,就在她认为自己的生命也会在一九七三年结束时,突然发现路边一只腐烂的野鸭,于是她拖着虚弱的身体爬向那只散发阵阵恶臭的野鸭,抓起来撕烂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其实对于这些场面的描写我是应该回避的。母亲那温柔干净的形象被我在此时涂抹的如此丑陋不堪,但面对饥荒的一九七三年,我别无选择。母亲正是靠着那只腐臭的野鸭顽强地活下来了,然后在一个叫洪桥的地方结束了流放者的生涯而安定下来,并在三年后遇到了我的父亲,这当然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需要黑子的再次浮出来帮助我完成剩下的叙述。
有一段时间,黑子迷上了墙角的那口浅灰色的坛子。本来暗红的坛子因为年代的久远和肮脏的尘埃而呈现一种浅灰色。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阳寨,从废墟的一角拖出那口坛子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其实当黑子注意到坛子的那刻起,他的命运就不可扭转地滑向一个深不可测的空间。
每当母亲拿回食物时,黑子和外婆便开始了争夺食物的战斗。饥饿使外婆变得残暴凶狠。她拿起绣花针猛戳黑子捏着食物的手,然后黑子拖着血淋淋的手掌落荒而逃,但嘴里依然喃喃到:我饿我饿。最后外婆心满意足地捡起黑子丢在地上的食物,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吞咽起来。
饥饿使得黑子对坛子窥探不已,并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食欲。对食物的特别嗅觉促使他揭开坛子把里面的饭团藏在衣角里飞也似的逃走了。这个动作简单机械,却寓意深刻。后来在母亲的讲述中我才知道那坛子是外婆暗藏食物的地方。故事的结局当然是黑子拖着血淋淋的手掌奔逃而出,嘴角淌满口水,依然说着我饿我饿。
一九七三年的一天,在一个废弃的池塘边,母亲发现了黑子漂浮的尸体。这一幕的出现才让我明白,横亘在一九七三年骆氏家族的死亡阴影。死亡是一片灰色的雾瘴,覆盖了从阳寨到洪桥的骆氏亲人。
关于黑子的死亡,阳寨老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我一直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浅灰色的池塘,这让我想起浅灰色的坛子,这种设想和猜疑让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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