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庄祠堂岭上的一棵老麻栎树死了，村庄里没有人知道。
清明节的早晨，我随叔爹们去上坟。我站在屋后的山顶上向远处望，目光一投到对面的祠堂岭上，我看到并排的几棵老麻栋树，一个个像张开的大伞，枝枝桠桠都冒出了新绿，惟独中间的那棵，远望仍是黑黑一片，我心头一惊，对叔爹们说：“祠堂岭上的那棵老麻栎树死了。”
叔爹们一个个惊异张大着眼睛，目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半晌，都说：“真的，真的。噫，活了这么多年的一棵老树，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整个早晨，叔爹们的这些话一直压在我的心头。
我想，这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树并不是现在死的，至少是在去年的秋天，风一天天大起来，天气一天天冷了，待到冬天，整个树上数不清的叶子都已落尽，树就好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无牵无挂，然后就死了。冬日的山岭，树都光秃秃的，树与树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村庄里没有人知道那棵老树的心事，也没有人走近他，更无法与他搭话，所以就无法发现他的死。待到春天，其他的树发芽了，那棵老树却没有长出叶子，直到村庄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时，问谁，谁就沉沉地叹息。都说活得好好的，怎么说不活就不活了呢？仿佛在说一个人。对于一个村庄来说，一棵上了年龄的老树，就好像是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人，平日里活着，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谁顾得上去过问他。某一天他突然死了，人们就感到有莫名的失落和惋惜。当我突然发现祠堂岭上的那棵老麻栎树死了的时候，心里一空，猛地觉得像是失去了一个亲人。
其实，一棵老树就像是一个人，就是一村庄。对于某些古老的树来说，他的历史可能比村庄还久远。树眼见着村庄的诞生，看着村庄成长，一代又一代的生死轮回。年复一年，村庄、人、牲畜，都好像他的孩子或孙子，谁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树，一直见证着村庄的变迁。直到有一天，或者说到现在，那棵老树看到村庄里上了年纪的人一茬又一茬地死去了，村庄里原来的黑瓦房子也不见了，而自己仍一直站在山岭上，像不懂人世似的，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于是过完秋天，等到叶子都落尽了，没有什么牵挂，他就闭上双眼，安然地死去。第二年刚立春，春风吹遍了大地，春雨洒满了山岗，其他的老树睁开眼睛，伸伸懒腰，枝繁叶茂，又开始了一年的风景和守望。当他们从冬天的梦境中醒来时，再叫叫身边的那棵老树，却仍然熟睡样，他已孤独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想到了自己。我也是村庄里的一棵树。与我同代的人好多好多，就像一块树林，黑压压一片。我走出村庄的时候，那些人和树都认识我，人们用祝福送我上路，树用目光注视着我越过山岭远走，一切都熟极了。可是过了好几年我回来的时候，一些人和我都彼此陌生，像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树庄的人。原来的熟人都不知哪儿去了，树也一样，有的死了，有的不知了去向，整个村庄让我陌生而恐慌，我感到极大的痛苦和失落。
回城的路上，我在想，等上了年纪的时候，我也成了一棵老树，那时，我再也不回去了。村庄、人和树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