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天有点小小的外快，比如加班、评审什么的，收到一点意外的酬劳，芝兰就会给孩子们每人买一个五元钱的小鲜奶蛋糕；如果是家人谁过生日，她就会买一个二十五元的大鲜奶蛋糕全家人吃。
芝兰单位楼下有家小小的蛋糕店，常飘上来暖洋洋的酵香、蜂蜜和鸡蛋的甜香。蛋糕店安装着宽大的玻璃门、大块玻璃窗，擦拭得水一样透明。空气里流淌着轻柔的萨克斯，橱窗里、食品架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和鲜奶蛋糕，每一种食品都更象艺术品，这里更象令人流连忘返的艺术之廊。
芝兰喜欢看蛋糕店的师傅做鲜奶蛋糕。金黄色的蛋糕胚子旋转着，装鲜奶的锥形纸筒象魔法棒，将花朵、动物、城堡等一切漂亮的形状随心所欲地点到蛋糕上……一所小小的蓝顶红窗的鲜奶屋子伫立着，外面围着一圈巧克力做的栅栏……院外卧着一头脑袋圆圆、鼻子翘翘的奶油小黄牛，它有四个黑果冻蹄子，还有两粒桑葚做的眼睛！芝兰欣喜地看着，她觉得这个蛋糕可爱极了，蛋糕师傅也很可爱——他给她的蛋糕涂了厚厚的鲜奶，她知道孩子们很喜欢吃鲜奶。有时候，他好象很吝啬，只涂薄薄的一层鲜奶。她的心就怦怦跳着，红着脸说：“麻烦你多加一些鲜奶行么？”她从来不好意思要求别人为她多做什么，何况为了一点吃食低三下四，确实怪难为情。
芝兰有时也领她的孩子们——上幼儿园的儿子、读小学的侄女去买鲜奶蛋糕。儿子一进店就瞪起乌溜溜的眼睛倾听萨克斯，这首叫时光倒流七十年，这首叫留住有情人……儿子用白白的小手指点着音箱，他有一个本领，只要听过一遍这首曲子，就能记住它的旋律和名字。侄女则趴着橱柜将尖下颌的小脸挤得扁扁的，挨个看蛋糕上的装饰，回到家，她兴冲冲说：“姑姑，蛋糕上的玫瑰花我会做，梅花鹿、胖雪人我都会做，你把鲜奶准备好，我做给你看！”
买完蛋糕，她将儿子抱上自行车的行李架，将侄女抱上自行车的车座，将蛋糕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再到菜市场给母亲买一条鱼，然后推着他们喜滋滋地回家。
芝兰已经离婚多年。男人卖了他们的房子远走南方，他没有一分钱留下或寄过来，她只好带着母亲和儿子、侄女租住在公寓里（哥嫂到大城市打工去了）。公寓是一家年久失修的宾馆，全部房间都已对外出租，阴暗脏污的走廊里摆满了房客们的家什，充斥着难闻的味道。但关上门来就是另一番天地。芝兰把狭小的房间擦得干干净净，杂七杂八的家俱摆放得刮着潮流风，全家人在两张拼起来的床上下棋、猜迷语、成语接龙，讲故事、做手工，在家俱和床腿窄小的缝隙里跳摇摆舞——芝兰希望自己和孩子们都有完美体形。她擅长脑筋急转弯，常把孩子们逗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的秘诀是：孩子们如果想到N种不同答案，她就一定要事先准备好第N＋1个。一家子每天吵吵嚷嚷、笑笑闹闹，老人象老小孩、小孩更是小小孩，没人有空想芝兰母亲前几年欠下的债、芝兰同事家小孩的钢琴和电子琴、芝兰春节不回家的哥嫂。
全家人夏秋时节有时去江边远足。
自行车上驮着男人留下的帐篷，红塑料桶。桶里有自制的糖醋苏打水、凉开水、母亲做的汉堡包、西红柿、塑料布、玻璃瓶、伞。芝兰的脖子上吊着一件宝贝——借来的傻瓜照相机。她推着自行车走，母亲和孩子拎着折叠凳走在她身边。家里离江边很远，步行一个多小时，没有公交车，打车有十多分钟的行程、要十多元打车费。唱歌吧，这样路就不漫长了，芝兰随便起头，即兴填词、谱曲，歌唱悠悠岁月、祖国的大好河山，孩子们稚嫩的声音接上去，唱天气、出租车、马路上的垃圾箱、花坛里的一只蜻蜓……尾声啊处加入母亲和芝兰的合唱。路过的人奇怪地盯着他们灿烂的笑脸，芝兰才不管呢，这些人她不认识，就是认识也无所谓，只要孩子们和母亲高兴！
在江边找一处清静的树荫，用枯树枝扫出一块空地，架上帐篷，铺上塑料布，摊开食物，摆好折叠凳。孩子们蹲在江边捞小鱼或捡石子、辨青草。母亲坐在凳子上遥看对岸的俄罗斯，芝兰给他们照相，照够了就捧着一本书读（她接了一份兼职作文教师的工作），读累了就看孩子们给捞得的小鱼放生，用树叶和母亲、孩子们一起就着沙滩做树叶贴画。
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从江边走回家，睡得很香。芝兰梦见江变成了海，全家人住进海边的大房子，母亲梦见和儿孙们在海边吃海鲜，孩子们梦见自己在海里骑着海豚跑。
多年以后，儿子考上了北京大学，暑假和侄女一起回来给芝兰母亲过七十岁的生日。侄女刚从清华美院毕业，举手投足间气质极佳。芝兰张罗订一个新西兰口味的蛋糕，还是去单位楼下的蛋糕店，那家生意已做成连锁，又添了不少新工艺、新品种。
芝兰说：“我让师傅多放点鲜奶，我记得你们小时候最爱吃鲜奶了。”
侄女微笑着说起芝兰曾买回那么多鲜奶和她一起在家试做，结果每次做的胖雪人都化成了一滩稀水，玫瑰成了向日葵，可惜了那每桶十元的鲜奶，最后不得不都当作牛奶喝掉了，她就是从那时起不再喜欢吃鲜奶了，因为一下子吃够了。
“好好，不喜欢是对的，报纸上说蛋糕上的鲜奶都是植脂蛋白，没有什么营养，我真糊涂，我请你们吃烧烤吧，真对不起你们，从前穷，我一直当它是好东西，每次买蛋糕时总希望人家多给点。”芝兰羞愧地叉着手说。
儿子伸出骨骼粗壮的大手，用力握住芝兰的手说：“妈，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任何人，鲜奶多好吃啊，就是它使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单亲儿童、姐姐是留守儿童、姥姥是没用的穷老太太，甜食使人愉快啊，过去和现在，我们都需要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