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生来胆小，此生总与怕字结缘。
很小的时候，被寄放在奶奶家，整天眼巴巴地瞅着奶奶的一举一动，生怕惹她不高兴。某个夏日的午后，瓢泼大雨过后，小雨仍淅沥不停。从房檐上滴入屋前淌水沟的雨珠溅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煞是好看。幼小的我贪恋那忽起忽灭的花儿，兀自玩得甚欢，浑然不觉衣服已淋得湿透。天暗回屋，自是一顿斥责，于是越发地怕奶奶不喜欢。
童年留给我的记忆总是那么灰暗，灰暗得不记得一点亮色。那时难得遇上开心的事，一高兴便失控地大笑，丝毫没有淑女风范，便常常遭到长辈和乡里乡亲们叽讽，于是便怕笑，觉得用大声地笑来表达兴奋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被动地安静，学会了观言察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而原本就黯淡的成长过程变得更加了无生趣。
怕猫，也怕狗，还怕那些一节一节蠕动着长着毛刺的小虫。被狗追过、被虫蛰过，却尤其怕猫。也是在奶奶家的时候，雨中曾和一只猫对峙。一边是固执的猫，一边是惊恐的我。猫瞪着眼不停地叫唤，我歇斯底里不住地恐吓。我往前，猫退后。我后退，猫向前。除了雨声，周遭一片寂静，雨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你死我活。极度害怕中的我，慌忙捡起路边的碎石便砸。猫终于退了，我也浑身虚脱，冷汗淋漓。第二天，奶奶从邻居家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有只猫死了。是不是那只猫，已无从考证，但自从那时起，便怕极了猫，每每有猫经过，总怕看猫那圆瞪的双眼，像是来寻仇一般。
怕争吵。小时候，父母经常为烦事争执，言语行为动辄升级。大概是知识分子吵架让人不可思议吧，小镇上的乡亲们很乐意前来围观。最壮观的一次，屋前河岸边老老少少站满了人。我家的大小事，便成了他们工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父母是孩子的天，可怜我们几个孩子终日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唯恐一不小心烽烟再起。在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人前人后，常常抬不起头来。从此便自卑，低眉顺眼，不思张狂，不敢越雷池半步。成家后，更怕极了争吵。哪怕先生偶尔声调略高些，也会委屈得掉泪。先生知晓原委，自是小心待之。我也成了家中专司和稀泥的泥瓦匠和分贝最低、难得“唱高调”的人。
怕黑。衣柜里黑色衣服很多，却并不喜欢黑色。尽管黑色稳重脱俗，但它所能带给我的联想，往往是对漫漫长夜所掩盖之罪恶的恐惧，或虚幻，或现实。
小时候是怕鬼。晚上写作业，即使父母陪在身边，那摇曳不定的煤油灯发出的昏黄灯光，也足以让人感觉有无数妖魔鬼怪藏匿于黑暗的屋角，惶惶然不敢抬首。临睡前，总是徒劳地希望睡着后再关灯。梦境中，魑魅魍魉充斥其间，时常半夜惊醒，不能成眠。不得已走夜路时，总是前瞻后顾，大气不敢出。稍大些，学会一首名曲，便反复唱：当你夜晚，走在回家路上，假如寂寞，你就放声歌唱，歌声使你充满快乐欢畅，歌声温暖心房，歌声驱散黑暗，它把路程照亮……。
长大后是怕人。入室抢劫偷盗者、寻衅滋事者、极端自私损人利已甚而不利已者、歪曲民意欺压百姓为非作歹者、人情冷漠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每逢先生出差，下班回家，立马紧闭户牖，然后四处察看有无可疑踪迹，橱柜里、床底下、房间各个角落悉数查遍。公共场所绝不与人争执，能躲则躲。发现有不轨行为者，已学会熟练地用迂回方式提醒他人，或者请求公力救助。曾与一泼妇型同事共处一室半载有余，苦不堪言，度日如年，经过不懈努力方逃之夭夭。对单位内的黑暗，对公权力的整体堕落，早已见惯不怪，只求洁身自好，远离是非，有一点力发一份光。
怕血腥。年少时，很敬佩课本中描写的英雄人物，自己也热血沸腾，坚定地认为自己决不会成为汉奸、叛徒之类的反面人物，向往革命者的忠贞不屈。可是，却很怕看血腥的情节描写，不看电影中革命者受刑的场面。《三国演义》这本书始终没看完，电视剧也坚决不看第二遍。不再坚持革命至上论，转而崇尚社会改良。拒绝看有关日本鬼子的任何作品，哪怕是史实。尽管那么地憎恨日本的历史罪行，那么地鄙视日本的不思悔改，那么地计较亲日的一切言行。因而特别地佩服美籍作家张纯如的勇气和坚持。高考前，稀里糊涂报考了法律专业。学习刑法、掌握各类犯罪的构成要件，自不必说，单是第一次拍摄尸体模型，就不忍注目，更别提审问犯罪嫌疑人、审查刑事证据了。毕业分配时，非常急切地向帮助我的领导表态：检察院、公安局不去，其他都行。那位贵人当场哑然失笑：想去就去得的么？居然主动放弃？还好后来天遂人愿，终不至于让我变硬了原本柔软的心肠、麻木了原本脆弱的神经。
我们总是在怕着这样那样的事。怕他人的评价，怕外来的威胁。怕着内心的胆怯，怕着自己的不争。我们怕别离、怕残缺、怕变动、怕革新……。为了免受伤害，便将自己包裹起来，徒劳地以为只要我不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不会醒来；为了守住幸福，便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无谓地牺牲自己以期长久厮守；为了求得安宁，便目光狭隘，不思进取，抱守着既得利益，反对阻挠一切的变革……形形色色的怕，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逐渐趋于淡然，有些则根植于内心深处，影响一生。
怕，何时是个休？
2007-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