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和奶奶是很不和谐的一对。所有的沟通方式都是用吵架或不耐烦的语气来表达。
比如奶奶做好饭叫爷爷吃，会大声说：“吃饭了，死到哪里去了？”爷爷找到不到皮带，也会喊：“老太婆，你把我皮带弄哪了，吃肚子里了？”
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非要这样大声吆喝，无理取闹。不过他们这样的日子，过得倒真是非常热闹。我曾悄悄问过奶奶，你这样对待爷爷，他不生气？奶奶先把眼睛一瞪，后笑吟吟地说：“他生气？我还生气呢。放心好了，你爷爷他一天不被我骂几句肯定就不舒畅，哪天他病了，我骂几次保准生龙活虎，能吃下三碗饭。”
话是这样说，其实爷爷真病了，奶奶都是细心地嘘寒问暖的，虽然习惯性地还是会吵架。
爷爷是个体态彪悍，胖壮得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而奶奶却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们俩站在一起，很难想象是一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夫妻。以前，我拿出他俩的照片给朋友看，朋友都会笑，他们说，这俩老人一看就让人想发笑。
我是相当的赞同，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就像相声演员冯巩和牛群，他们往观众前面一站，马上引来满堂哄笑，这效果真是立竿见影的。
只是现实中，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幸福的夫妻，和一般夫妻太不一样了。后来稍大些，听人们说，夫妻不是冤家不聚头。我马上点头如捣蒜，同意了这个说法。想必爷爷和奶奶前世是冤家，今生在命运的安排下成为一家人，继续吵，可以毫无顾忌地。
奶奶的身体小病小痛像家常便饭从不间断，爷爷却健壮如牛，偶尔感冒伤风连药都不用吃，三天后就自行好。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的意识不正常起来，常常犯迷糊。要洗澡，明明毛巾就搭在自己肩膀上，却四处乱找，说奶奶藏起来了。奶奶只是把眼睛一抬，就看见了毛巾，她大笑着骂：“死老头子，毛巾不是在你肩膀上吗？真是骑马找马，瞎闹。”爷爷不好意思，胡乱哼着不知名的戏曲洗澡去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多次后，奶奶心里隐隐担心起来，但爷爷的病情发展很快，直到后来出了门就回不了家，大小便失禁，才知道爷爷患了老人痴呆症。
奶奶从此不敢离开爷爷一步。架不吵了，奶奶却更忙碌，一会儿掏出手帕帮爷爷擦不自觉流出的口水，一会儿帮他清洗脏了的身体，洗无数条脏裤子。
终于有一次，奶奶做饭时，爷爷自己跑了出去，不知怎么摔了一跤，竟然一病不起，半年后就离开了我们。
爷爷去世后的三天，奶奶一直躺在床上哭，哭声一会儿高起来，一会儿低下去，间歇呜咽着唱山歌，听上了年纪的姑婆说，这些山歌是以前结婚的人在新婚日唱的。
三天后奶奶起床，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奶奶有些不对劲。她煮了一锅饭，到处去问，看见我家老头子了吗？要吃饭了又蹦哒到哪里了？
奶奶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明白爷爷已经彻底走了。
现在，奶奶头发雪白，是一头融化不了的霜。她越来越老，经常分不清谁是谁，甚至不记得自己生过几个孩子有几个孙子。她经常会问站在她面前的某个孙辈：“你是哪位？”答了她，她会笑着说：“对，这声音有些像，长得也挺像，可是你是谁呢？”
然而，她一直不曾忘记的是爷爷。好几次带她出去饭店吃饭，吃着吃着，她会突然站起来说：“哎呀，我要回去做饭了，一会老头子回来没饭吃要骂的。”
有人说过，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曾经我真的以为爷爷和奶奶没有感情，爱情更是他们不曾听过的一个词。经年之后，发现奶奶可能不记得她的儿女和我们这些孙辈，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爷爷爱吃什么菜，没有忘记过和爷爷结婚时唱过的山歌。我才明白，我曾经多么的愚昧无知。
爱情不是形式，它不可以形容。在几十年的日常生活，生儿育女中，他们的爱情早已和亲情亲密相结合，融化沁透到他们全身的每一滴血液，就像水溶于水，空气溶入空气。
这一辈子，爷爷和奶奶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眼，也许在他们来说，这些东西不必提起，就像一般人不会时常谈起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器官一样。
爷爷已经离世多年，但在奶奶身上能感觉到，她的爱，从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