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这周没来。欢欢说好要来的。
欢欢是我雇佣过三十九天的员工，中途才知道我违法用工，欢欢只有十七岁，属于未成年人。
暑假来宾馆上班的时候，因为有内部人作保，我没仔细核对她的年龄，人事部门也没有提起她的年龄。看见站在队尾身材矮小的欢欢，脸相至少有二十多岁，甚至更大。实际上欢欢还是学生，上高二。
欢欢说四月份他爸婚宴时来过。我对那场宴席尚有记忆。欢欢的老姑主持这事，她与我十多年前住过一个大院。她说起侄子的不易，侄媳离婚，扔下三个女儿，老三还抱在怀里，老二是她一手带大，那应该就是欢欢。照这样说，欢欢曾经与我为邻，几十户人家的大杂院，有一个小不点跑来跑去，那就是现在寡言少语的欢欢了。我为她敲打出这些字是有道理的。
月底发工钱的时候，欢欢爸来过，看见的人说骑了辆旧摩托车，数落欢欢挣的少。欢欢上班已是中旬，一千一百块钱，父亲留给她五十块零用，他说宾馆管吃管住，没有花钱的地方。我没见到他。
那晚，员工们为欢欢抱不平，七嘴八舌，建议下月发钱的时候，不告诉她爸，直接发给欢欢。欢欢只顾闷头扒拉饭，不抬头，也不说话。
欢欢主要负责传菜和清扫，中间出过一次错，按制度是要扣奖金的，勤来说情，李师和涛涛也说欢欢其实勤快懂事，而且很可怜。就是那次，我听说了她的一些零星家事。当时以为是后妈的缘故，其实，是我错了。
这月二十五号欢欢辞职，说开学在即，要回家收拾收拾行李，一个假期没在家呆过，回家玩几天。欢欢的工资怎么发？如何不把辛苦挣来的钱送入好赌凶悍的父亲手里，勤他们想了好几个办法。第二天一大早，欢欢的爸爸来领工资，载欢欢回家。他嫌欢欢辞职早了，离开学还有几天，还可以多挣几个工资。我事后得知，绩效奖被财务悄悄留下，五百块钱，发给了欢欢。
隔了一天，欢欢在前台帮忙，她满脸的笑，说本来想回家玩几天，回去了又觉得没意思，想单位的人。我看她蛮开心的，估计是为那五百块钱吧。
那晚同时过生日，欢欢喝醉了，倒在沙发上嚎啕大哭。不过几杯果啤。她说她没喝过酒，没人信。
也许因为醉酒出糗，欢欢不好意思再来。我吩咐过财务，如果欢欢礼拜天来帮忙，还和以往一样，管吃管住，发给工资。不用我叮咛，他们也知道钱不让她爸知道。
母亲离家的时候，欢欢只有两岁。老姑妈把她带大，欢欢说直到现在，衣服都是老姑妈买的，红的绿的长的短的，老姑妈喜欢什么买什么，买了什么欢欢穿什么。在县上上学以后，家里每周给六十元钱生活费。欢欢说吃不饱，但她不敢张口跟父亲多要，每次讨要本数，都会挨打挨骂，欢欢说她最怕父亲的耳光，扇过来，一阵冷风，脸上火辣辣的疼，头木耳鸣，还不敢躲。新妈妈进门之后，处境好多了。新妈妈指责父亲，说女孩儿大了，当着外人的面打太过分。新妈妈还说，这样对待亲生女儿，不难想象怎样对待她的孩子了。欢欢说新妈妈心好，爸爸听新妈妈的话，现在自己只是挨挨骂，挨打少了。但是欢欢还是发愁要钱的事，张口之前，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不知道该看着父亲还是避开不看，大声对还是小声好。
“长大以后挣了钱，我一定要报老姑妈的恩，要对新妈妈好。”欢欢说她记不得亲生母亲的样子，村里人说欢欢跟妈妈长的最像。她不恨妈妈，很想她。爸爸好吃懒做好赌，脾气又坏，妈妈离开是对的。她盼着时间跑快些，快快长大，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挨打挨骂。她现在跟爸爸妹妹住在新妈妈家，很拘束，处处小心，生怕惹新妈妈不高兴，触怒爸爸。
欢欢说她运气不坏，上学期在学校门口奶站找到了钟点活，晚上九点放学后刷洗烘干一千多个奶瓶，挣十块钱，外加一个汉堡包。欢欢说这相当于两顿饭了，她怪自己管不住嘴，汉堡包总是放不到第二天就吃掉了。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容易饿。爸爸给的钱不能花光，要剩下一些周末回家买些酱醋调料之类的东西，爸爸说大女儿懂事节省，比欢欢强。
我含着泪把这事说给我的儿子路，路很久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