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土地

失语的土地

九军散文2025-05-22 08:15:56
一柳条编制的杈子从肩膀滑向一侧的脊背,继续向下,垂到臀部。晒干后的柳条是栗色的,完全改变了原来生长在河边时的柔韧质地,坚硬结实如木棍一般。我敬佩制造这种农具的创造者,它跨度大,装载多,最大的好处是能把

柳条编制的杈子从肩膀滑向一侧的脊背,继续向下,垂到臀部。晒干后的柳条是栗色的,完全改变了原来生长在河边时的柔韧质地,坚硬结实如木棍一般。我敬佩制造这种农具的创造者,它跨度大,装载多,最大的好处是能把身体最有力的部位都利用起来,从肩膀到脊背和臀部无一不受到它的挤压和磨损。
我挎上杈子出门。羊咩咩地对着我叫,对着杈子叫,它连声的喊叫,提醒我给它捎来青草。老母鸡看见我关门,扁着头从门缝里往外钻。它要邀别人家的鸡一起卧在落满树叶的土层里,把整个身体亲密接触到地层里。我看到已经有几只鸡深趴在那里,地上掉着各种颜色的鸡毛,那些羽毛是鸡们因季节变化而换下的衣饰,看得清的时间遗迹,匍匐在地面和半隐在沙土里,美丽而轻飘,被遗忘和被忽略不记。
小河穿村而过,把村庄一分为二,河东河西架着一座桥。
桥粗糙简单,两边的桥爪紧紧地抓住河岸旁的土地,使桥看上去踏实安稳,人们从路边走过去,坐到桥栏上、桥爪上歇息。把手里的农具依在桥栏上,身体顺势靠上去,蹲在桥栏下或坐在桥栏上,因人的劳累状况而停放歇息的姿势。
桥是来去田地时停顿的一个点,去时听一听村庄里发生的事以及农事的处理天气的变化,从地里回来时脚步蹒跚,望见桥如望见院子里的板凳屋里的床,把酸的腰疼的腿,僵直的脖子痉挛的臂膀,统统卸到桥上。眼睛眯缝着,心事封锁着,微风拂过额头上的汗水胸口上的草种膝盖上的泥土,身体慢慢变轻,视线柔和笑意温存,鼻孔里嗅到了院子飘出的烟火里的葱花香味。
我照例要坐到村庄里这座简朴的小桥上,和他(她)们一样安然,听人讲某家和某家一起扒树疙瘩一天赚了二百多元,大家羡慕的不得了,仿佛拣了多大的便宜,而且这样的钱似乎很好赚。我想到家里人是做不来那样苦力的,感叹人家赚钱的当口,自家却是无能为力的,也不设那样的打算。有时也能听到村里人在外面被人骗的消息,卖镜框的良正蹲在桥爪子上,低着头抽烟,抽一种叫拓牌的烟,抽得很有味,红红的火星在他脸上一闪一闪的。一桥的人都在抱怨他指责他怪他无能,仿佛大家都受了骗,被人羞辱。他竟然用卖镜框条的两千元钱买回一个假虎鞭。
良的老爹来喊良回家吃饭,他说吃完饭给良说媳妇的媒人要来。良站起来,狠狠地把烟头扔到桥下,悻悻地嘟囔:说个屁。
有时我把头低下,看到桥下的流水越来越稀薄地流向了远方,内心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空落。脚步要去的地方是永远的土地,而心却暗藏着幽寂的骚动。这样的闪念无数次和桥下的流水一起鸣唱一起消失,流水兀自从桥下流去他方,看不见它是否带走村庄人的希冀,抑或它听惯了桥上空泛的话语,根本没作理会,照旧去它要去的欢乐异地。

我起身而去。我愿意隐藏在茂密的灌木层中庄稼地里果树园内,砍割荒草松软土地嫁接果树。我挥动镰刀斩下草根,看到倒地的荒草神情哀伤地望我,憎恨我的残忍,还有正开的野花,新鲜的颜色匍匐在地。我既不能自救,也不能救你们,因为我们都是草,都很弱小,都必须在时间的河流里从大地上消失。我无限悲怆地和荒草低语,抚摸着它们的伤痛把它们装到我的杈子里背到我的肩上,一起回家。大片清理干净的土地利索地铺展在我面前,草根和草的断叶遗留在野外,像我的脚印,重叠或零散地铺满田野。
南地,我种过棉花、玉米、黄豆、小麦、红薯、果树的南地,地头上留一截菜地,最外面的地埂上栽着花椒树,七月的花椒红得壮丽,映着下午的烈阳,四散在半空,尽可能地把柔软且遍布着尖利刺针的枝条往外伸展,划多个圆弧状,张扬着夏天的旺盛。我不止一次折断侵占到路上的枝条,它挂着人的皮肤会拉出血痕,张牙舞爪的样子随时想碰你一下,让你疼痛流血知道它的厉害。人是不敢碰它的,它是一种孤独惯了的植物,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动物以任何理由靠近它,它有它生存的道理,或孤高或蛮横或自命不凡,我都无从知道它的内心。我只能看到它的刺,遍布全身,向外,阴冷、尖利。
在村庄里流行着一条偈语:花椒树的死那年,栽种花椒的树的人也会在那年死去。年轻人是不栽花椒树的,大多老年人栽它,人们忌讳它的不吉利。这样的偈语是不可信的,栽树的人死去了,而花椒树活着,又说明什么呢?人更多时候活不过树,树有着更好的秉性经历着日月的磨蹭,越老越粗壮,而人越老越缩小,老死的人多,老死的树几乎没有。人在宇宙间存在的空间、时间都是渺小和短暂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耀武扬威地对植物发号指令横加涂炭呢?
我只是一个暂时的种地者,为果腹的粮食和蔬菜来到这个叫南地的地方。我站着这个地方曾经站过多少人?他们是不是拿着和我一样的农具耕种着这块土地?是谁第一个开垦了这块地?第一粒种子是什么样的?是小麦还是红薯?远古的疑问没有人给我解答,我记忆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几十年,老牛拉犁、镢头点豆、锄头耪地这些原始的劳动形态,至于更远的劳动方式也是听人说说。土地上经历什么,有多少历史变迁,沉默的土地从来不说。我拾到过一个拙朴简单的古代箭头,硬度极强,锈迹斑斑,无从考正哪朝哪代的兵器。我推测它是很久远的器具,狩猎和战争都有可能是它留下的原因。
我站在我的南地,我很奇怪千年不变的土地竟然显示不出来一点怀念和忧伤,焦虑和担忧,对过去的千万年和将来的千万年。任何衰老的动物和植物都不能使它感慨。任何新生的动物和植物它都冷漠无情。它接纳容忍一切善的恶的动植物,生养包容他们,它从来不拒绝一切侵袭它的根系、种粒、器具,牛的人的兔的蚯蚓的善意的恶意的践踏。纵容一切野蛮的强横的力量划过它的肌体,春去秋来,夏雨冬雪,阳光瑟缩残风尽吹,冲撞的裂痕、柔软的抚慰,大地合上它猎猎风尘中包罗万象的眼睛,和天对应,感知灵性的苏醒和罪恶的沉陷。

我把鞋脱在地头,绿色的塑料拖鞋上粘满露水和泥土的混合泥浆,脚上轻一块重一块涂抹着黏的泥巴,走路左滑一下右扭一下,为维持身体平行,我会把鞋脱下来提着,怕踩着花椒针或碎了的隐藏在荒草里的农药瓶子,不得不在滑的鞋和滑的路面上前进。行走的样子,像刚刚兴起的肢体舞。
站在地北头向地南头望去,望到一个叫八里坊的村庄,庞大的村庄在地那头模糊地缩小着它的面积,看上去矮小寂寞像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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